辛丑年海棠园记事
“1921年春天,梅花与海棠齐放。”
一、临香
院子里的海棠没开,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。
老宅失修多年,两棵老树能活着已属不易。生锈的锁还奄奄抓着两扇门,看它被砸开时我有些不忍,像处死一位年迈的将军。
当年我们逃得狼狈,没带走几件家什。他们就这样留在故地,随时间慢慢蒙尘:
破烂的门槛、妈妈的红木小镜、院子里的一池秋雨、还有我的妹妹,梅临香。
这是我们长大的地方,我和临香给它取了个雅号:海棠园。
海棠园在租界内,能住进来是凭父亲的关系。虽说叫得好听,但也不过是纵横里的旮旯一角。喜人的是每年逢春花朵争枝,仿佛比别人多赢得几许春光。
花开的时候我总爱夹几朵在信里,寄给郑遥。他是我儿时的玩伴,后来随双亲去了异地。这个习惯一养成就是好多年,就连临香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,有天竟戏弄了我句,“又在给郑姐夫鸿雁传书咧?”
真是岁月如流,那个黄毛丫头也会开我的玩笑了。我倒不介意和她拌拌嘴,毕竟父母不在的时日里,我们总要找找消磨时间的乐子。
二、豆蔻
那时,我只知道临香豆蔻初发,不知她小鹿已撞进别处。
我家院子挨着座教堂,按理说与我们无甚关系。惟独让我在意的是,一众金发碧眼的神父里竟有位国人。父亲因工作原因,有时需陪洋人望弥撒,倒碰巧认识他。
说他姓周,因为爱笑,被取名时迈(smile),是在教堂里被养大的弃婴。他没有蓝眸子,却也棱角分明,这让他操着一口洋文时少了些违和感。
我和临香也去过几次教堂,但显然,比起晦涩的经文,门外泥地里的紫色野花和蚂蚁更吸引我们。
按我妹妹的性子,她是断不可能安静地坐着,听经文讲理一个多钟的。奇怪的是,她的注意力渐渐从室外转移到了室内,还专注得出奇,反观我才像个不听话的孩子。
久而久之,她养成了洋人一般去教堂望弥撒的习惯,还经常偷偷去。
我后知后觉:临香之意不在教堂,在周神父。
难怪她最近总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,诸如,“姐姐,你喜欢一个人的话,无论莫昂都不会和他分开,对吧?”
可她比周时迈小近二十岁,况且她理应知道神父不能婚配。
我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,尽管思春少女的心思都写在脸上。我以为这只是她尘封在日记里的悸动,现在看来,它是我们一家人懊悔的开端。
三、独开
这些陈年旧事呀,一说就停不下来,也难为你听这么久。且容我做个自我介绍吧,故事还很长。
我叫梅知寒,一九二一年汉口生人。
我的父亲是资本家的买办,平日疲于奔命,拖家带口在乱世辗转。
我有一个妹妹,三九年逃难时她孑身留在了武汉,至今下落不明。
我的故友郑遥随双亲远赴他乡,如今也断了音信。
我跟武汉就像被折断的藕,中间连着根摇摇欲坠的丝,这根丝就是海棠园:
接到老宅改建的通知,我回了武汉,乘的船。走过码头的时候,我站在成行的树荫下,恍如隔世。
几十年前的此刻,码头挤满了人。
“上船,上船,挤死总比被炸死好!”人人都是这么想的。没人管谁被踩几脚,丢几样东西。我想,就算有人倒下,人潮也会分秒不歇地向前攒动。
战争要爆发了,船要开走了,汽笛在催促,刺耳的喇叭不肯停息。仿佛一切都在极力动着,只有我和父母杵在原地,异类似的。我们在等临香,明明约好了时间,却她却还没来。
我抢在爸爸之前跳下围栏,回头喊,“爸妈,你们先走,我去找妹妹!”
我隐约知道她为什么没来,所以也只能我去。
我从未觉得码头到家门口的距离如此漫长。“临香,临香!”迟迟没人应答,可我分明听见门板后掩抑的哭声。
我也哽咽起来。我敲着,砸着,撞着紧闭的门,“你别在这个时候犯傻啊!你难道想被炸死在这里!?打仗不是好玩的,船要开了,快跟我们走啊!”
“姐姐,你们快走吧,我要陪周时迈!教堂的神父们都走了,他一个人在这儿,中文又不好,我要留下来帮他!”
我怒气上涌,“你以为你是谁,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喜欢!?他有你的亲人重要吗?你宁愿被炸弹炸成肉屑,被废土挤成肉泥?快把门打开傻子!”
“你根本不懂!你晓不晓得我几难受?就算每周见,天天见,我也只能远远地看他走过来,叫一声周叔叔。他对我笑,只因为我是他眼里的小伢,过几年就会忘的!”
听着临香嘶哑的哭声,我心如刀割。我的傻妹妹,我怎么会不懂你。就像我曾偷偷看到你写日记时流的泪一样,千百个日夜,我都在想在水一方的郑遥,有没有打开我的信,嗅一嗅里面的海棠花香。他在哪里,我们约好再见面,他连信都不回,他也终将忘记我吧。
“临香,姐姐知道你苦恼,没和你好好谈过这怪姐姐。你先跟我走,万事总有解决的办法,你把门打开吧。”我也着急得掉泪。
“姐姐,你快走吧,我不会开门的。我对不起你们,请你照顾好爸妈!你们要去的地方我晓得,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,你快走。”
我许是信了她会来找我们的童言稚语,我没能打开那扇门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,对不起...”
我的妹妹啊,才十几岁就成了战争的炮灰。对不起爸爸妈妈,对不起临香,船要开了,我无法把你从少女怀春的梦里拉起,我让你深陷沼泽。
四、落红
我总是做一个梦。
那是春花将谢的季节,我被夜雨落醒。关窗时临香突然问我:“姐姐,院子里的海棠花是不是都被雨冲走了。”
“你也醒了?”我迷糊着眼,借闪电片刻的亮光向窗外瞅着,“是的。不过本来就要谢,不用担心它。”
“我们都在躲雨,但海棠没有脚,不能跑,却一年比一年开得艳。”
临香若有所思的模样甚是可爱,我打趣道:“哈,要不你现在跑到楼下,陪海棠树一起淋雨去?”
“不了,生病的话爸妈没时间照顾我们。”这次临香没有冲我翻白眼,只平静地说,“也许有一天我会的。”
我这个妹妹,平时和男孩儿一起打闹疯得很,却偶尔像个哲学家。
被愈大的雨声吵得睡不着,我们干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,我记得临香讲过:
“你记得吗,有次我蹲在教堂的泥地上,裙子打湿了一半。你和妈妈找到我,问我在干什么。
我在摘地雷花的种子,之前有人告诉我,不把它摘下来,地雷就会爆炸。
我当然不晓得那是莫斯,还把满手那黑乎乎的种子给你们看。
妈妈骂了我,我能理解,我没哭也没说话。
周神父看到之后走过来告诉我,我做的没错,把它们埋进土里,然后洗洗手吧,第二年就可以开出紫色的花。
也许就是那一瞬间我觉得,他能理解我。而且他那双眼睛真好看,我现在都记得。”
梦醒了还要面对现实。回武汉后,迎接我的第一幕是满眼的疮痍的院子。院子毁了半边,两棵老树奄奄一息。之后我被带到会议室,听众人兴致冲冲地讲解改建项目。
老宅将改建为小学,房子推平重做,我对这些决定缄默不言。直到有声音说要砍掉两棵海棠树,我瞬间下意识起身:“两棵树不能砍!”
不善言辞的我也体验了一回舌战群儒的快感,毕竟地是我的,而且我带着几近不讲理的执拗。
大不了落个泼妇名声,为了两棵老朋友,值了。我真是跟临香越来越像了。
再后来你知道吧,我不但保住了海棠树,还留下来当了老师,就在新建的小学里。老家啊,就是之前不敢来,来了又不想走。
我教语文,也和娃娃们叨唠园子的故事,自己也成了故事里的角色。那天有学生找我:梅老师,我爷爷说他好像认识您?您听说过郑遥这个名字吗?”
这个名字,久到我都快忘了。“是遥远的遥?我可能认识!”喜上眉梢,碰出的几滴茶水打湿了卷子。
我居然和郑遥又见了面,这能否算他没有食言?我们一而再三地感叹,如今一通电话可以解决的事,在那个年代能横生出多少枝叶。
“青梅竹马”,用来形容我俩老朽做作了些,但并不为过。我们熟识时,临香甚至没出生。他当初随父母去北方时我还大哭了一场,不过那时我们还通着书信。
断联的时候,他们一家已南迁长沙。我的信埋在瓦砾的余烬里,所有联系也被烧成了灰。
再后来我也逃了,我们谁也找不着谁,如今偏偏在武汉遇见,真是巧合。
说起过去比邻而居的日子,我们都笑了。院子里开花的树,一起玩过的砖和泥,他惹我生过的闷气...然后,是长达数秒的沉默。
有些事无需多言,像是轻扫一眼,就看出你我双鬓间点着多少霜雪。他在我眼中还是那个少年,也永远只是那个少年。
五、春泥
不知道一晚晚的月光有没有把瓦缝里的硝烟味洗净。
上次和郑遥一聚,我心事了然,以后便不常联系。
我和竹兰的关系倒愈久弥香,她还叫我老师,不过她早已不是我讲堂中的学生了。
我庆幸沧海桑田过后,还能待在熟悉的地方,唯一变的是院子里多了许多娃娃。我在这里哺桃育李,不知不觉到了退休的岁数。
那日清早我接到竹兰电话,她语气很仓促,但我隐约觉得是好事:“梅老师!打搅了,您现在方不方便来小学一趟?有急事!”
我到时晨雾还未散去,也不见有人。想着竹兰也过了恶作剧的年纪,便在院子里转悠等待。
忽见海棠树下立着个人影,不像竹兰。我缓缓踱步上前,却被露水沾湿了眼睛。
“原来老树也会开花啊。”那人感叹道。
同我一样,盘曲的沟壑也篆上了她的眼眉。
我抬头看去,晨光熹微中,枝头竟真吐出一点浅红。一切仿佛流转回若干年前,这院子住着两个小伢,我们卧听夜雨,枕着海棠花香萦绕的美梦。
到嘴边的万千言语,此刻都凝噎成一句话:
“以后年年都要陪我看花,临香。”
后记
日本人到底不敢和洋人撕破脸,丢下的炸弹擦着租界,蹭垮了教堂,毁了半个海棠园。尽管这无慰史书中早寒的尸骨。
周时迈被碎屑划伤,后感染破伤风死去。梅临香并不知情,她被震晕后花半月时间才完全恢复清醒。别人发现她时以为她死了,被丢在尸体堆上才察觉还有心跳。
她在千里之外的收容所醒来,世界已变了样子,万幸的是,她最终与家人团聚。而因战争颠沛流离的,远不止她一人。
如今距梅知寒出生,已逾整整百年。
2021.2.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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